Notes

  • 这本书里对民间社团的描写,非常受用。
  • 欧美的资源是丰富的,但却变成现在的地步,难以置信,想起胡妈妈说的,在农场内部完成循环后,就不会再有什么可以伤害到她。
  • 农业民族确实很可怕,只要有土地,对外界便没有需求,永远是顺差,在土地被夺走、外部输入毒品、资本控制时,平衡才可能会被破坏。
  • 统一大市场是对的,内循环也是对的,这是根植于这片土地上的文化。自己动手,丰衣足食。
  • 一块土地,一个花园,就是一个重新开始的起点
  • “公共意识、在地性、无边界、联结性”会成为未来最基础的力量

划重点

  • 我希望人们能够抛开成见,面对面地坐在一起,唯有如此,我们才能抵抗自身的原子化和孤独。
  • “你觉得我们应该怎样帮助世上那些贫苦的人?” “不要做道德审判,不要给他们扣上任何罪名。”
  • 古典的恋地情结,对陌生人社会显然是无效的。这时候,一些更当代的社群理念,比如英国纪实记者、生态作家乔治·蒙比尔特在他那本书《走出废墟:一种对付古老危机的新对策》(Out of the Wreckage: A New Politics for An Age of Crisis)中提到的“地理上的邻近社区”(Geographical Communities),即“附近”(vicinity),就显得十分应景起来。
  • 奇妙的是,这些苦行僧式的农活,却令我和“附近”的关系一下子变得前所未有地亲密起来。尤其是当我俯下身,把手伸入黝黑而肥沃的泥土时,一种比地心引力更牢固的力量便会将我温暖地裹在其中。而当我从地里挖出第一筐土豆的时候,我觉得自己差不多就是这块土地的主人了。
  • 这种鼓励公共参与的精神之高亢,甚至完美地解释了“companionship”(陪伴)这个英语单词。根据词源学,“panis”指的是“坐在一起分享面包”的意思。
  • 这支运营团队叫“剑桥郡假日管弦乐队”,是本地工薪家庭中知名的企业型民间社团之一,靠廉价的学费和优异的师资,它每期都能招到数百名学生。而它的执行人员加起来却只有7位,分管宣传、招生、招聘、课程统筹、演出安排各种事宜。切除了行政管理的赘肉,省去了各种繁文缛节,7个人各司其职,神速又高效,至于那些戴着胸花、在幼小的孩子中帮忙维持秩序的则是每期临时招募的志愿者。
  • 英国纪实记者、生态作家乔治·蒙比尔特就不止一次地说过,那种以工厂和作业基地为核心的劳工聚合/抵抗模式,早已随工会的式微、零工经济、SOHO(Small Office Home Office)经济的出现而日趋瓦解了,人类的工作也变得越来越只剩糊口的意义。民间公共领域因此成了人类仅剩不多的宝藏,它的公共意识、在地性、无边界、联结性……它的所有特质都让它天然地具有一股自下而上的力量。
  • 这一切,听起来很宏大,却绝非一个缔造个人里程碑的过程。对我来说,它是陌生的个体与在地建立私密关系的过程,是化解“无乡的焦虑感”的过程,是一个雨滴与溪流的汇合过程。尽管雨滴汇入溪流的运动,较之于时代的电闪雷鸣,是如此微乎其微,但我却偏爱它的微小。英国文化历史学家大卫·弗莱明曾说过一番意味深长的话:“大问题并不需要大规模的解决方案,一个行动上的基本框架,外加无数微小的对策就足够了。”

序 从一个观察者,变成一个行动者

我的困惑,像所有四足动物的困扰一样,首先是关于生存的:在一个发条不断失灵,只能持续疯转的老牌资本主义社会里,跟不上速度、随时会被离心力甩出去的人,如何才能有尊严地活着?

非此即彼的左右之分也不是答案。人们穿着防弹衣,把身上的人味去掉,把肉身竖立成观念的靶子,结果社会变得越来越分裂,这才是现实,这也是我此后花了近两年时间、走访民间社团、撰写《英国民间观察》的缘起。我希望人们能够抛开成见,面对面地坐在一起,唯有如此,我们才能抵抗自身的原子化和孤独。

这些社区活动的参与,为我的个人生活带来了巨大的转机,它让我认识了不少朋友,让我不再因为外来者的身份而倍感孤独。

贫穷的质感

里士满虽美,我和布莱克小姐却什么也买不起,顶多在一间叫“保罗”的法式咖啡馆里喝上一杯热巧克力(当年是3.25英镑),再在河边听流浪歌手和乌鸦合唱几曲情歌,就差不多得坐上返程的公交车了。

一番舟车晕浪,直到又看见路标上的“豪恩斯洛”,我才总算活过来。比起里士满,我更爱豪恩斯洛,因为它才是真正属于我的地方。豪恩斯洛的露天市集上有很多“一碗一英镑”(Pound-a-Bowl,这几个字要连读,要吊嗓,还要拖音)——就是一英镑一脸盆的果蔬。刚开始发现“一碗一英镑”时,我还以为自己发现了阿里巴巴的藏宝洞。一脸盆有8个红椒或3把香菜,7个柠檬或1把大白菜,4根黄瓜或12根香蕉,8个牛油果或9个梨……通通都只要一英镑!世上怎会有这么便宜的菜呢?当我几乎要信耶稣时,才猛然发现这些都是批发市场的准过期菜,拎进厨房的一刻就开始速朽。尽管如此,我还是很喜欢“一碗一英镑”,它让我深深领会了“人生若只如初见”的真谛。

收银台旁一位妙龄辣妈,打扮成Lady Gaga的样子,冲着自己三四岁的女儿破口大骂,一边尖嚎,一边求上帝不如杀了自己算了……几个耳洞被手术钢圈撑得核桃般大的少年,倚在门边,见怪不怪,吸着卷烟,冷漠地望着偶尔被车前灯照亮的、坑洼满面的沥青马路。

生活在这种状态里的人,假设脑袋里也有一间14个足球场大的仓库,恐怕13.99个足球场已经被天价房租、房屋税、水电费、汽油费以及一个“零合约”的未来载满了吧?剩下最后一小块空间,你希望用它来承载什么?自制力?对低糖食品的热望?一顿边听歌剧边正襟危坐、细嚼慢咽100克鲑鱼的晚餐?

这招没戏以后,为了保证儿子一天能吃上三顿饭,她为自己减去两顿,饿得不行就往茶里放糖,靠着6勺糖的热量,苦心钻研如何用1英镑活一天。她用8.7便士1枚的鸡蛋做蛋饼,并写了一本穷人美食圣经《饥饿之殇》(Hunger Hurts),一举成名。

然而当资本主义需要找寻贫穷的替罪羊时,被谴责的往往不是那些巨型养鸡场、患巨人症的超市或者赚得脑满肠肥的地产业和金融赌场,而是“不懂节制,有绿色鸡蛋不吃,偏要吃速成鸡蛋的穷人”——正是这些“贱人”造成了全民医疗服务(NHS)与饮食相关的、每年58亿英镑的医疗开支。

贫穷依然是一颗砂砾,住在我的眼睛里,我只能把它看得更仔细。

在所有形容“贫穷”的英文词汇里,我觉得“dirt poor”这个词最贴切,因为“灰尘是最势利的,当你衣着光鲜它退避三舍,当你破衣烂衫它就从四面八方猛扑而来”(乔治·奥威尔语)。一个人怎么会落到“dirt poor”的境地呢?除了那些一夜之间赌光祖坟的富家孽子,“博根计划”给出了五个答案:历史成因(比如被压迫和剥削过的殖民地);战争;国债;歧视带来的资源分配不均;环境恶化和自然灾害。

若按最坏的逻辑推理他的处境,画风估计是这样的:卖掉供了不到两年的房子,租房并靠所剩不多的卖房款生活。银两耗尽后仍未找到工作,被房东赶出来,只好申请失业住房津贴和失业补助金。由于原来的廉租房都已差不多卖光,为富不仁的政客们根本不想再建什么“廉租房”,导致等候政府安排住房的人数超过了104000。为了不露宿街头,只能拖家带口投靠父母,七个人挤在两居室里。

(人工少,人力贵的欧美未来)

(不让富人心安,也可以是一种策略)

这几乎是一道启示:今天我们谈起贫穷,谈论的不再只是埃塞俄比亚或委内瑞拉,甚至不是希腊,而是一个中产阶级正在萎缩的第一世界。

“你觉得我们应该怎样帮助世上那些贫苦的人?”有人问。
“不要做道德审判,不要给他们扣上各种罪名。”这是史蒂文在离开演讲厅时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
年老的隐喻

他们中最殷实的,本地有两三栋宅邸,在西班牙还有度假屋,可以没事就到园艺中心喝杯咖啡,吃个午餐,见见老朋友什么的;他们中算不上太富裕却也不愁吃穿的低中阶级(Lower Middle Class),也可以每季度来个一次性大采购,备齐应季鲜花、营养土、鸟食和供养松鼠的花生米。下午茶、三明治加果酱,18英镑两位;或一杯4.95英镑的咖啡加块司康饼,临走时顺便买盆“买一送一”的兰花——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。据说这个国家除了疯子,没人会嫉妒女王,但嫉妒这拨老人的年轻人,却大有人在。

(土地!!!)

1953年2月6日,玛丽15岁,糖票总算寿终正寝。那天下午,放学的钟声刚刚敲响,孩子们便从校门里涌出来,千军万马,奔向那久违的甜。那时超市还未占领大街小巷,卖糖的基本上是些老式的杂货店。水果糖、乳汁苹果糖、牛轧糖什么的,全都装在圆鼓鼓的玻璃糖罐里,卖时掏出几颗,撒在老黄铜秤上称重,称完了再放入油纸袋。廉价、体积大,那种蜡像一样能放几个世纪的硬糖,最抢手。

托马斯的父亲在五个兄弟姐妹里排行老三,虽然成绩不错,却没钱上文法学校,所以14岁就辍学进了电器铺,起早贪黑,胼手胝足,半个世纪就过去了。“耳朵聋了,脾气不好,嗓门极大,特别节俭,把1先令硬币大的巧克力切成4小粒,分给我们吃。”这是托马斯的儿子克里斯对爷爷的回忆。托马斯不怕劳累,只希望能活得比父亲稍微“宽裕”些。“过上勤劳而宽裕的生活”,恐怕就是他的全部理想了——对于他那一代的英国人而言,也是一种典型的资本主义价值观。在英国八年,我不止一次听到长辈们津津乐道地谈论他们的工作、闲暇和娱乐,比起后者,工作才是生命的点金石。他们对自己的首要定义,基本上就是吃苦耐劳者(hardworking man)。

号称自己是一位社会主义者的伯特兰·罗素(Bertrand Russell)对于闲适慵懒、几乎不工作的田园牧歌式生活的推崇,引来诸多非议;那些关于资本主义剥削、异化的理论,甚至通过立法减少工作日的举措,都把工作看成了“诅咒”,全然忽视了它对人类福祉的重要性;你看,就连马克思主义者E.P.汤普森(E. P. Thompson)也不得不承认,即使是广大劳动者,也逐渐适应了资本主义的这套价值观:守则守时,严肃对待贸易交付时间、工厂纪律,以及对稳定、持续工作的需求。

以伦敦为例,从1800到1850年,伦敦人口暴增一倍。贫民窟丛生,老旧的下水道不堪重负,粪便囤积在自家粪坑里,不管童工们如何彻夜挑粪,也还是无法改变伦敦的卫生状况,泰晤士河成了化粪池,连井水也浸满了排泄物,鼠蝇肆窜,霍乱蔓延。英国作家李·杰克逊(Lee Jackson)在《又老又脏的伦敦》(Dirty Old London)中写道:“尿液不但让大气中充满了氨分子,连店铺的油漆都被浸到褪色了。空气有多脏,看一眼摄政公园(Regent’s Park)里的羊就知晓,从一头白羊变成黑羊,只需几天时间。”人模狗样的才俊们,一天得洗好几次脸,否则一不小心,就会变成摄政公园的羊……

当时的环境,也确实为新兴中产阶级的诞生提供了一些土壤。工业革命的隆隆车轮,加上各种划时代的发明(如抽水马桶、照相术、香皂、冰激凌、剃须刀、电影……),加速着经济繁荣,亦带动了海外贸易、殖民地贸易、军工业、金融业、保险业、航运业、铁路和旅游业等新行业的发展,对文员、秘书、经理、教师、工程师、律师等白领工作的需求随之而生。与此同时,不断革新的社会制度,比如1832年保护中产阶级利益、抑制大地主和贵族勾搭的《1832年改革法案》(Reform Act 1832),1867年进一步推动工人取得选举权的《1867年改革法案》(Parliamentary Reform Act 1867),1870年规定5—13岁的孩子必须上学的《1870年初等教育法》(Elementary Education Act 1870),以及在整个19到20世纪初不容小觑的“妇女选举权运动”(Women’s Suffrage Movement)和1928年妇女投票权的全线确立……都在为中产阶级的形成推波助澜。

19世纪的英国漫画家乔治·克鲁克香克(George Cruikshank),曾画过一幅《蜂箱图》(“The British Beehive”),试图用“蜂后—雄蜂—工蜂”这个高度严密的等级结构,来阐释裘德式的悲剧。在《蜂箱图》里,高高在上的,是女王及其皇亲贵族,嫡传蓝血,神授君权,凛然不可冒犯;往下是上议院(House of Lords)和下议院(House of Commons);再往下是所属的各种机构:传道、司法、立法机构等等,这些机构的掌权者,组成了英国的精英统治阶级;再往下,是上流社会的腹地,统率医学院、科学院、人文学院、媒体、艺术学院等各大阵营;再往下,是商人和小资产阶级,比如茶商、糖商、作坊主、肉贩和小农场主等;蜂箱的底层,是洗烟囱工、砖瓦匠、矿工和马夫等,即工人阶级或无产阶级。当时最流行的一句话,不是塞缪尔·斯迈尔斯打鸡血似的“五条箴言”,而是“搞清楚你在蜂箱第几层”(Know your place)。而向下等人传道的经书都是这样写的:“主啊,请让我在你安排的位置上心满意足吧!不嫉妒比我有钱、比我地位高的人,此生此世,让我在穷困和孤独里知足吧!”

当然,19世纪也有一些例外人物,比如查尔斯·狄更斯。可12岁辍学、每天工作超过12小时、每周挣6先令的童工里,又有多少人可以成为狄更斯呢?大部分的穷人,别说跻身中产,能活到30岁,就已经很值得庆幸了。对于女性来说,情况更惨。受过教育,当上家庭教师(governess),并嫁给富豪男主,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,恐怕除了简·爱,再没几个。大部分的家庭教师,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,不能和主人同台用餐,亦备受仆人冷落,孤零零地夹在两个阶层中间,薪水低得补不起靴子,也付不起手套的干洗费。19世纪,普通白领文员,周薪不过5英镑5先令,连伦敦巴士司机的收入都不如。亿万富翁山姆·泽尔大概不晓得,今天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去,很多人打三份工,别说年薪393941美元,就是国民基本收入也达不到。同样,绝大部分的人也不知道,山姆·泽尔出生于富裕的犹太商人之家,其父是成功的粮商和珠宝批发商。

“说来话长了……我的前东家,是我在文法学校的老师,他在自家后院搭了个棚子,让我做点茶几之类的家具。做好了,我俩就把成品扛上小拖车,拿到镇上去卖。有的商店需要展示台,看我的茶几做得好,就买下了……”托马斯从我手中接过小笔记本,一边讲述,一边试图记下自己承星履草的四十八年。
“自己的作品,要是别人说不要,岂不是很难堪?”
“那就多走几家呗!整个埃塞克斯郡,我俩都走遍了。一家家敲门,喜欢我的家具的人,还真不少呢!没过多久,我俩就搬到镇中心的一栋库房里了,团队的规模也壮大到10个人。1966年,我还去了伦敦进修,获得了皇家特许的一级木工许可证,接着又拿到了英国家具协会颁发的荣誉证书。“看我挺卖力的,前东家就把我提拔为经理了。那时候,大家都没防尘概念,顶多也就戴个口罩。车间里弥漫着厚厚的木灰,我们看上去像长了身绒毛,吸尘管道和鼓风机什么的,都是后来的事了。20世纪70年代,工厂壮大到近百人,我们的家具开始销往美国和世界其他地方,在苏格兰还设了分厂。每周,我都要开车去一次苏格兰,单程五六个小时,监工完了再开回来,到家都快凌晨了。那时我一周工作6天,每天早上5点半起床,忙到傍晚6点,午间只有30分钟的吃饭时间。别人有双休日,但我们没有……”

(同比就是七零后撒,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共性,全世界是连在一起的)

“20世纪90年代工厂达到了全盛,此后就慢慢萧条了……”他那亢奋的语调终于缓慢下来,目光有些黯淡。

“没有,一分钱的养老金都没有。我退休时是2002年,英国还没颁布强制性的雇员职业养老金(Workplace Pension)法案。我们这一代人,只有国家养老金(State Pension)。玛丽也一样,她先是做接线员,然后进了一家生产塑料薄膜的工厂,之后在我的前东家那里帮工,然后又去了房建公司……除了带孩子的那一两年,她这辈子都在工作,所以她也有养老金。对吧,玛丽?”托马斯自豪地拍了拍玛丽的肩膀。

国家养老金诞生于1908年,最初,只有70岁以上的老人才能领到,且只有5先令一周。1948年,工党政府将领取养老金的年龄改为男性65岁,女性60岁,并推出了国民保险契约。按此契约,托马斯和玛丽从工作第一周起,每周缴纳一定数额(约中位数周薪的5%)的国民保险金(National Insurance),缴足30年,到达退休年龄后,每人每周就能拿到125.95英镑的满额养老金——这是2016年之前的待遇。2016年后升了点儿,有164.35英镑。国家养老金对所有人一视同仁,不管你是清洁工,还是银行经理。对于不得不辞职在家照顾0—12岁孩子的妇女也一样,照顾了多少年,就能获得多少年的国民保险积分(National Insurance credits),凭积分同样也能领到一定数额的养老金。除了养老金,托马斯和玛丽那代人还有冬季供暖费(65岁以上200英镑/户,80岁以上300英镑/户);因玛丽患有阿尔茨海默症和膝关节严重劳损,托马斯作为她的全职看护,每周还能获得64.4英镑的看护费——这笔钱,正好够付私营护理中心每周上门三次、每次45分钟、每月230英镑的洗澡费。此外,65岁以上老人的巴士费,75岁以上老人的电视费,也是全免的,坐火车还有三分之一的折扣……

只需掐指一算,就能算出来,倘若没有全民医疗服务,托马斯和玛丽一家五口,随便谁,一场大病,房子估计就保不住了吧?不单是全民医疗服务,还有每个孩子16岁前,每周15英镑左右的儿童补贴,还有三个孩子小学到大学的免费教育、失业和残疾救济金,以及让这对老夫妻此刻赖以为生的国家养老金和各种补助……这里面,没有一样,是托马斯的前东家,即资本家提供的。所有福利和保障,是托马斯和玛丽用其辛勤劳动,用近半个世纪的基本收入税(basic income tax rate,20%—30%不等),以及一个运作精密的福利制度换来的。从中抽取任何一项,托马斯之家的中产地位,是否还能固若金汤呢?

当一套套房子,以50万英镑左右的市场价值,以四年一套的速度,源源不断地落入私营养老院(仅仅是养老院,还不是医院)之手的时候,你是否会终于产生某种国民财富众流归海,最终纳入那1%的既视感?

“一部分是因为看护工资太低——肯定有看护会说,屎一样的工资,不做也罢。当然,大部分的看护还是有良心的,尽管薪水低得匪夷所思,比如像我这样追求人间和谐圆满的白痴。老实说,那种圆满带来的满足感,还真能让人变得有点强大,感觉做完一个12小时轮班,还能去一趟健身房。”

每个周末,她都会跑到剑桥的一个舞蹈班学探戈,65岁以上有折扣,但一节课的学费至少也要8—9英镑。为此,她很省,总是吃那种一小块就能让人产生饱腹感的高热量袋装甜点。也没见她买过什么昂贵衣服,除了舞鞋。“一双探戈舞鞋最少也要90—100英镑,好鞋就是好脚,省不了啊!”72岁时,她迷上了探戈,这致命的爱,一点都不比17岁的初恋省心,何况她还患有帕金森病,双手必须紧握在一起,才能防止它们弹簧式地抖摆。

英国乡村纪实:当田园遇上全球垄断资本主义

那些友善的老人,甚至包括我的公婆在内,全都无视我们的未来,投了脱欧一票。“中老年白人失败者(loser)”,除了“失败者”一词值得商榷之外,“留欧派”果然描述得差不离。然而我们就把这些人通通“标签化”,从现实里彻底删除吗?常识告诉我,当你面对的人变得真实、具体,像棱镜一样具有多面性时,任何一种标签都是粗暴的。

“我们的生活并不富裕,但也谈不上拮据。20世纪50年代中期,在政府农业扶助政策的鼓励下,几百家小型屠宰场在全国各地冒了出来,从猪圈到屠宰场的距离,最多不超过15英里;肉店也到处都是,单我们村就有两家肉店。我的猪赶上了好时光,落地就满地乱跑,吃得也很好,都是货真价实、不含激素的饲料,头头精瘦健壮。有一年,我的猪还拿下了英国皇家农业竞赛的‘配种冠军’,苏联都派代表团访问过我的养猪场。
“20世纪60年代,政府逐渐取消了对猪肉收购价格的硬性规定。猪要经过几道经销商的手,才能到达屠宰场,经销商为了从中赚钱,把价格压得很低。我觉得那样对我们不公平,就发起了一个类似‘联合供销社’那样的协会,请专业人士给猪肉做等级鉴定,以半年或一年内固定的价格,向屠宰场直接销售。第一次集会是在我家厨房里举行的,一下子就来了十几个人,他们都是东安格利亚地区小养猪场的农场主。1963年,我们壮大到21人,一起出主意,解决各种技术和销售上的难题,并给自己正式命名为‘安格利亚优质肉类协会’(AQM),我们协会最兴旺的时期一直持续到20世纪90年代。”

“厄运是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的”,讲到这里,保罗突然停了下来,目光移向窗台,视线穿过布满微尘的阳光,沉默了好一会儿,他才继续说下去。
“20世纪90年代,超级市场开始主导整个英国的农业。”

根据村史记载,20世纪90年代以前,哈德纳姆村曾拥有14家店铺,包括两家肉铺——卖着保罗和他那“安格利亚优质肉类协会”出品的优质肉类和家禽,一家保罗的老丈人开的制衣店,一家水果店,一家面包店,一间小零售店,一家热带鱼店,一家旅行用品店,一家干洗店,一家古董店,一家理发店,一个加油站等等。今天,除了理发店和一家惨淡经营的肉铺,其余店铺全都消失了。几张珍藏在村图书馆的零星照片,记录着店主和顾客们谈笑风生,用秤砣过秤后的白糖在黄油纸里亮晶晶的样子。

“很多中小型农场主,一心想节约成本,不舍得给猪圈垫草,为了防止没有干草垫护的小猪们在水泥板上互相撕咬,小猪一出生,就立刻被剪掉尾巴,以免造成感染。还有的农场主为了节省饲料,到中餐馆买潲水,煮都不煮就拿来喂猪,猪吃了这些潲水会中毒,人吃了这样的猪肉,也会生病……”保罗告诉我,“这些招数,我想都没想过。”

保罗的竞争对手不再是邻村的养猪场,而是那些向英国超市源源不断供应廉价肉类的欧洲和南美洲国家,甚至整个世界。东安格利亚的小农场主们,大多身处同样的苦海。萨福克郡的奶牛农场主托尼·吉利斯(Tony Gillies),受近年来牛奶每升仅25便士的超低收购价冲击,负债累累,不得不关闭祖上经营了四代的草原牧场。他那些以花命名的奶牛,康乃馨、冬青花……被送到拍卖场贱卖。BBC广播一台把失落的托尼请到牛奶出品价格更低廉的美国,参观芝加哥某家大型奶牛工厂,站在罗马广场式的环形工厂底端,仰望着被阶梯形钢铁牛栏圈养在半空中、插着24小时挤奶器的奶牛,托尼眼圈发红,双唇颤抖,完全说不出话来。

“我们的品种太旧了,都是二三十年前的。而且数量也不够。要种出超市喜欢的水果,就得更新到最新的品种,洒更多的农药,给水果的形状定型,果园面积至少得扩大几十倍,还得建个有温度和湿度控制的巨型仓库,用于存放——因为超市需要来自世界各地且一年四季都不腐烂的水果。到了超市那里,被虫咬过一丁点的、长得不够圆的,都得被退回来。总的来说,要花一大笔钱。”

《被俘的国家:公司接管英国》一书的作者、英国作家乔治·蒙比尔特披露:“农业补贴是一场公然将钞票送给富人的交易。当我们的政府说,我们要帮助农民,其实是在说‘我们要帮助那1%’,因为我们的土地大部分归极端富裕的人所有,他们很多是外国的族长、政治寡头和大矿主,他们也许完全无须缴税,却可以拿到数百万欧盟农业补贴。”此话并非凭空捏造,打个比方,产权归英国前劳动秘书部长伊恩·邓肯·史密斯(Iain Duncan Smith)的几位近亲所有的斯旺伯恩家园农场(Swanbourne Home Farms),过去十年间累计拿到的欧盟补贴高达117535欧元,尽管伊恩在“缩减公共福利开支”上向来狂热不已。

时代确实在经历着一场剧变,根据BBC《乡村档案》(Countryfile)节目2015年11月的报道,英国平均每周就有一个农民因破产自杀,空气里弥漫着蓝色的忧郁和某种类似“1943年地铁站踩踏事件”的恐慌。即使在哈德纳姆村这样的“鱼米之乡”,也开始出现食不果腹的现象。这几年来,牧师吉米不是在忙着组建唱诗班,而是忙着为村里的食物银行筹集食品,帮助那些最不幸的村民渡过难关。

英国作家约翰·伯格(John Berger)在他的著作《第七人》里,用语言和逻辑的手术刀,详细地解剖了“廉价欧洲移民工”的历史和成因:“现代乡村的贫困不是自然灾害造成的,而是制度。在一个只为全球垄断资本家牟利的制度里,农民们如何将石头变成面包?”在《回归是虚构的》一章中,他写道:“……并没有回归,自他离开的那天,他的村庄就已经在悄悄地衰退。过去没有生计,现在更没有。回家,只能让他成为经济停滞的受害者,而正是同样的原因,迫使他接受了最初的背井离乡。”

这就是全球垄断资本主义的邪恶之处:垄断市场,兼并土地,大搞农业工业化,让可持续发展的地域经济窒碍难行;将失去土地的农民逼成“移民工”,将贫困归罪于懒惰,将资源的缺失嫁祸于移民;用最少的土地、最高端的科技、最低的人力投入,炮制最高产、品质低下甚至有毒的廉价农产品,将绿色食品变成少数人餐桌上的特权……
事实上,活在这样一个时代,缺乏想象力是正常的。牛都在水泥模具里,也许很多人一生中从未见过牛。

“过去我们什么都种,一块田里种土豆、番茄、豌豆……甚至还养花,有的还在周边养上几头猪、几头牛、几十只鸡,万一哪种作物收成不好,我们还有其他的保底,不会颗粒无收。过去的田野景观是丰富的,到处都是篱笆和沟壑,植物和作物相隔交错,高低不齐。不像今天,大机器拉犁,大面积收割,我们当然也只能种单一作物。”
今天,横亘在我们眼前的田野平坦而单调,像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色涂层,因为缺少变化,绿得单调而孤单。

工业化种植不仅永久性地改变了这片土地的面貌,也破坏了土壤结构。曾经绵如丝缎的湿地土壤,在大型农机的碾压和农药的逐年渗透下,变得僵硬贫瘠。因为风蚀,还产生了地表下陷的危险,对洪水来说,这简直就是重返江湖的绝佳时机。蜜蜂和鸟类也在急速减少,哈德纳姆村湿地里曾随处可见的、从俄罗斯北部飞来的天鹅,为了逃避西伯利亚冰骷髅的追捕,迁徙500英里,在星辰的指引下终于到达这里,今天却几乎销声匿迹。大量土生土长的野雁、丘鹬、黑水鸡也因小农场的消亡,失去了植篱和小溪的庇护,不得不在沉睡的覆羽中,向人类告别。

生态的多样性在消失,传统的多样性也在消失。几乎没有人在村里庆祝丰收节了,村合唱团早就不复存在。2016年的圣诞节前夕,我去伊利市的循道宗教堂听“伊利民间合唱团”(Ely Consort)的演唱。演唱者大部分来自周边各个乡村,穿着像琴键般漆黑的礼服,根据音高排列成一架精美庞大的人声乐器。当第一声歌唱绕过教堂顶部的撞钟,传入我的耳蜗时,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美妙的和声是经由人体发出的,Biorhythmic(生物节律)——这种无法以汉语传达的感受,刹那间传遍我的全身。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听到五首希伯来情歌,以及根据莎士比亚的佳句创作的歌曲《我知道一处野百里香招展的河岸》(“I Know a Bank Where the Wild Thyme Blows”)。然而让人难过的是,合唱团里几乎全是年过六旬的老人。

约翰·伯格去世前一直住在法国的阿尔派(Alpine)乡下,说要用后半生时光见证“田园的消失”,而我这代人出生得晚,几乎一出生就直接看到了它的消失。发达国家尚且如此,发展中国家就更别提有多惨烈了。

老工党的逆袭和左派的困境

就增长速度而言,英国中等收入水平开始落后于经济增长,2017年的中等收入跌至2007年的水平,用英国历史学家克雷格·莫瑞(Craig Murray)的话说,“简直可以与1814到1824年之间的降幅相提并论”。与此同时,物价却直线飙升。且不说让90后屌丝绝望的房价,单说温饱水平:自2007年以来,牛肉价格涨了51%,猪肉涨了52%,家禽涨了28%,鱼类涨了41%,燃料费涨了45%(2007年,普通家庭一年的燃料账单是841英镑,2013年飙到了1217英镑),就连最基本的黄油价格也涨了67%。

其实,只要有人不断地向私家银行贷款还款,小猪罐就不会被清空,“放债”因此成了私家银行的生财之道。《德国之声》纪录片《富人怎么变得更富有:世界经济中的金钱》(How the Rich Get Richer :Money In the World Economy)用3D动画模拟了银行放债生财的过程:你向某私家银行借10000元,为了证明你有还贷能力,国家政策规定私家银行要将一笔保证金(deposit,也叫押金)交由央行保管,如果押金是总借款的1%,那么在这笔10000元的交易里,它就是100元。央行收到这100元之后,私家银行就可以名正言顺地“放债”了。

BBC还就此制作了一部纪录片,聚焦因无力还债而自杀的人群——《金钱陷阱:银行如何通过债务掌控世界》(The Money Trap :How Banks Control the World Through Debt)。尽管如此,银行放债的热情却有增无减。

为了及时向纳税人汇报矿工们的生活近况和各项花费的去处,1947年到1980年代中期,英国国家煤炭局委派专业纪录片团队,进行了主题为“矿业回顾”(Mining Review)的系列纪录片摄制,为英国战后矿业史留下了近1000部感人至深的纪录片。这些珍贵的画面,将英国矿业在国有化时期所遇到的每一个困难、每一项技术突破都真实地记录了下来。更让人惊叹的是,他们以一种人类学家挖掘亚马逊原住民史前史的专业态度,对矿工生活做了近四十年的深挖。从井下作业,到集体浴室,再到家长里短,以及矿工们如何利用周末学习铜管乐器,组建民谣乐队,参加体育比赛,跳芭蕾舞,画画,唱诗,排演戏剧等等,一应俱全,每月一期,在全英800多家电影院播放。彼时进电影院看电影,首先看到的,就是关于矿工们的一切。在这些黑白或彩色的影像里,矿工生活是立体的,他们的喜怒哀乐是英国工业国有化进程的阴晴表;他们还建构了一种坚实的英国工人阶级文化,一个从语言到服饰,从音乐到文学,从食物的风味到度假方式,从生产行为到劳作哲学的协和体。

英国记者尼古拉斯·康福特(Nicholas Comfort)在其著作《英国工业的缓慢死亡:一场60年自杀事件,1952—2012》(The Slow Death of British Industry: A Sixty-Year Suicide, 1952-2012)中写道:“英国工业曾是巨人,现在是一个侏儒。”

1952年,英国大约30%的产品源于自产,英国制造业雇佣的劳动力占全英劳工市场的40%,生产的商品占全球出口市场的25%。到了2012年,英国制造业能雇佣的劳动力只占本地劳工市场的8%,生产的商品占全球出口市场的2%,仅贡献着11%的GDP。撒切尔执政时期,超过300万人失业,贫困人口飙升。数以百万计的人沦为“慢性失业者”,不断制造着靠失业救济金或食物银行生活的“贫二代”。在迈克·李(Mike Leigh)或肯·洛奇的社会现实主义电影里,他们无处不在,是一群被全球化追赶的落魂的人。

英国民间观察:附近、公共和在地的造乡

村图书馆不但流转着最新的图书和资讯,还收藏着每个地区近千年的地方史和档案资料。比如我居住的村庄,位于英格兰西南水乡,自伊丽莎白一世时代以来,一直是英国重要的农业基地,因此村里的图书馆不但保留了人文史书,还藏有大量的地况资料和治水秘籍。从圈地运动圈了哪一块公共用地(Common Land),到荷兰工程师如何扬帆而来、挖渠治水,甚至哪一块湿地盛产过哪一种昆虫……都能一一查到。

然而,所有的美好生活,稍不留神,都会化成幻象,图书馆的存在也一样。很快我就发现,要维持这份由书脊的微小波浪所构筑的安宁,可不是前人种树、后人乘凉那么简单。
一切得从图书馆的历史说起。按1964年颁布的《英国图书馆和博物馆法》(Public Libraries and Museums Act),地方政府必须免费为当地居民提供图书馆服务,于是同年9月,村主街道上便建起了第一座图书馆(后迁至今天的村礼堂)。弗雷达·克洛夫茨(Freda Crofts)是彼时的图书管理员,也是历史文献行业的专业级骨灰粉。档案库里有她的照片为证:一动不动地站在主街干道上,大喜过望地盯着面前的一堵砖墙——细看才发现,原来墙上挂着一截鬼面具,据说是村里某座教堂修葺时从外梁上削下来的。
弗雷达·克洛夫茨收集一切,剪报、地契、出生证、入葬记录、氧化的日记本……简单概括,就是“一个村庄的生老病死和喜怒哀乐”。1973年,她创立了“村学档案库”,里面容纳了她一生的藏品,包括近千张旧照片。每次打开它们,我的心情都十分复杂,照片里的主人公们,并不是什么名媛绅士,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布衣芒履,可有的看起来,黑领巾、渔夫帽,竟也相当优雅;有的生不逢时,两次世界大战之后,再也没有回来。

弗雷达·克洛夫茨是全职图书管理员,待遇也不错,工资算英国中等收入水平。但她的时代(即英国民主社会主义的黄金时代)在撒切尔上台之后就渐渐走向了小冰期。1990年,因公共财政减缩,村图书馆开始频频收到准闭馆通知。到了1995年,村民们坐不住了,召集人马,自发创建了一个叫“图书馆之友”的民间社团,暗下决心,如有不测,“之友”绝不会让图书馆坐以待毙。 2003年9月6日,地方政府正式下达了闭馆通知。“之友”旋即召开紧急会议,以“只要纳税人愿意支付物业管理费,我们就不要一分工资”为饵反复游说,终于说服地方政府,将图书馆的管理权转到了“之友”名下。邻村的琼·亚当森(Jean Adamson)女士也参加了那场图书馆保卫战,她是英国著名的童书作家和插画家,在她的影响力下,闭馆不到一个月,图书馆又重新回到了轨道上。 立谈之间,十七年过去了。 2003年,英国有4620家公共图书馆,其中被通知关闭又在民间社团力量下重启的,难以计数。2008年金融危机,政府保银行不保冻死骨,大砍福利基金和公共服务开支,尽管如此,截至2019年,英国仍有4145家图书馆大难不死。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,民间社团不让它死。据英国图书馆特别工作小组(The Libraries Taskforce)2016年的调查报告,由社团自行打理的图书馆全英超过382家;媒体统计的数据则多达590家。单我所在的剑桥郡,47所公共图书馆中,民间社团打理的就占了11家,拥有911名志愿者。

“之友”的图书管理员们,也许没弗雷达·克洛夫茨专业,却各有所长。比如英国通史专业毕业的罗斯玛丽·戈尔曼(Rosemary Gorman),就是村里的地方史学家。

罗斯玛丽·戈尔曼走家串户,采集了一箩筐的残篇断简,将村里参加过“一战”的年轻士兵和他们的成长故事汇成了一本书。她对我说,对于那些年轻的尸骨,历史不能就这样一笔带过。

午餐过后,是“趣味问答”(quiz),一种英国人酷爱的、百科全书式的答题游戏。老人们停下手中的棋牌,拿出纸笔,竖起耳朵,偌大的活动室,顷刻间鸦雀无声。提问的永远是一个性格活跃的人,在人群中不算太老,吐字清晰,声音洪亮,还会用眼角收集在座者的反应。答题的过程,亦是寻找盟友的过程,老人们会跨过座位,交头接耳,划掉不靠谱的答案,或寻求更坚定的认可,一来二去,渐渐地,便成了彼此的知己。

“我们这个‘日间中心’,1984年就开始运行了,一天都没有间断过,”萨拉·希比对我说,“圣诞节,我们还会带老人们去附近的园艺市场游览。我们的义工从青少年到退休人士,各行各业都有。有个13岁的小男孩,放学后就过来帮我们搬椅子。场租是一位过世的村民捐赠的,够用好几十年。老人们只需支付5英镑的午餐费,茶点和专车接送,全是免费的。我们的账目非常透明。”说到这里,萨拉·希比拿出一个本子,给我看上面的账单:1公斤萝卜,78便士;1袋面粉,1.25英镑;年月日、经手人签名,一样不少。8位厨师,10位茶水服务员,轮班工作,从采购到切菜,从送餐到洗碗,整个流程,像丝线一样光滑。
圣诞节前一周,是村礼堂最繁忙的日子。“日间中心”要给老人们准备一年一度的圣诞大餐,还要给每一个老人和义工派送圣诞礼物。我也趁热打铁,系上围裙,当上了洗碗工。孩子们早早就进场了,穿着漂亮的小西装,在舞台上站成三排,唱起了圣诞颂歌。他们来自村里的小学合唱队,平日的捣蛋鬼摇身一变,成了甜美的小天使。音乐老师却反过来,露出一副“修女也疯狂”的扮相,伏在村礼堂的一台古董脚踏风琴上,狂敲猛击。接下来是一年一度的居民义演,剧目是传统的喜剧或童话,像《三只小猪》之类。

有一天我也会老,走路也得依靠助行器,手背底下也会铺满脆弱的枯枝。这种衰老的既视感,让我迫切地感到了民间社团之于我的必要性。不像高尔夫球、帆船或红酒俱乐部,在贫富分化加剧、福利被削减的今天,没有什么比民间社团更能反映普通人的日常需要了。

打开谷歌地图,我从“需要”出发,在30英里内细细搜索,很快就发现像“图书馆之友”“日间中心” 那样的非营利性民间社团,竟多达近百家。此外,还有几十家半营利的“社会企业型民间社团”(Social Enterprise Community Organization)。比如输入“流浪动物庇护”,谷歌地图上就会冒出数个红色的水珠坐标。挨个点入,便可看到每个庇护所的网站、方位和用户评价。从“林绿”(Wood Green) 到“蓝十字动物救助中心”(Blue Cross Rehoming Centre),再到“皇家防止动物虐待协会”(RSPCA),林林总总竟超过10家。我决定找一个对自己最有用的,于是便打下了一行字:“求免费上门回收旧家具”。一个叫“以马忤斯(Emmaus)流浪者连锁之家”的红水珠便冒了出来,最近的一家,直线距离仅7英里。于是不出半小时,我就站在了以马忤斯那金波荡漾的向日葵园里。

一位在那里工作的小哥告诉我,“以马忤斯流浪者之家”是一名叫皮埃尔(Abbe Pierre)的法国神父兼前纳粹抵抗组织成员创建的。话说半个多世纪前的一个夜晚,有人敲开了皮埃尔神父的房门,将一个自杀未遂的家伙带到了神父面前。原来此人在吃了二十年牢饭刑满释放之后,发现家人已不再需要自己,无法忍受无家可归的生活,便想到了自杀。皮埃尔神父望着这个一心求死的人,心平气和地说,我帮不了你,不过,你正好可以帮我。我想在花园里修一座庇护所,给被遗弃的单身妈妈,你来修建它如何?
于是,那个花园里的庇护所,就成了第一家“以马忤斯”。

(一块土地,一个花园,就是一个重新开始的起点)

有了安身之地,“流浪者们”便开始回收、修理、翻新一切家什旧物,用卖旧物的钱养鸡养猪,种植作物,自力更生。这个理念很快传遍了欧洲。柏林墙倒塌后,罗马尼亚和波兰也建起了它的分社。今天,单英国本地,就有29家“以马忤斯”。

到了20世纪70年代以后,无论是盛产土豆和甜菜根的英格兰水乡,或是诺福克渔村,或是以亚麻和造船业为主的贝尔法斯特,几乎每一块英国版图上,都冒出了星罗棋布的“自然保护小组”(Conservation Society),它们是生长得最茂盛、普及度最高的民间社团,为英国当代的基层生态运动打下了坚实的基础。

古典的恋地情结,对陌生人社会显然是无效的。这时候,一些更当代的社群理念,比如英国纪实记者、生态作家乔治·蒙比尔特在他那本书《走出废墟:一种对付古老危机的新对策》(Out of the Wreckage: A New Politics for An Age of Crisis)中提到的“地理上的邻近社区”(Geographical Communities),即“附近”(vicinity),就显得十分应景起来。

搬到乡下后的第二年,我也奇迹般地申请到了一块份地,它有半个篮球场大,四季朝阳,年租低于21英镑。于是我这个五谷不分的人,便疯狂地开始了耕种生涯。春寒料峭,我就已经开始了室内播种。将种子埋入5厘米高的小花盘里,底下用毛巾和旧棉裤蘸水加湿,上面盖保鲜膜保温。
除了书架,每个架子都放满了种子。土豆、抱子甘蓝、洋葱和大蒜是主力军,浩浩荡荡,分布在各种托盘上。邻家那憨厚的狗子若闯进来,看到密密麻麻的小盘子,没准还以为我在开“吃土自助餐”。
小面积有机耕种是典型的苦活。豌豆和向日葵从不辜负,番茄和小黄瓜对温度和湿度要求颇高,就经常难产。共情起来,感觉自己也在分娩,半夜起来上厕所都忍不住跑去掀保鲜膜,看有没有出芽。等到最后一场霜冻过去,春芽长到铅笔高时,满以为可以下地,却又面临着除草的问题。空置的份地,眨眼工夫就杂草丛生。匍匐冰草、羊角芹、荨麻、小旋花、马尾……林林总总几十种,都是野火烧不尽之物。有的野草横蛮如狡兔,在一米多深的土里建起迷宫,枝蔓又粗又长,绞杀纵横,不费蛮荒之力便不能斩草除根。有段时间我除草除到脑中空无一物,像是进入了冥想的最高境界。
奇妙的是,这些苦行僧式的农活,却令我和“附近”的关系一下子变得前所未有地亲密起来。尤其是当我俯下身,把手伸入黝黑而肥沃的泥土时,一种比地心引力更牢固的力量便会将我温暖地裹在其中。而当我从地里挖出第一筐土豆的时候,我觉得自己差不多就是这块土地的主人了。我不假思索地加入了村里的“份地小组”,和其他租户分享着耕种的喜悦。租户们除了来自中国的我,还有来自马来西亚、波兰和其他欧洲国家的移民。别看我们只有几十户人家,我们的公共意识可一点也不滞后。我们分享着水源、农具、丰收的果蔬和花朵,以及各种关于有机农业和生态的知识。

今天,英国的森林覆盖面积只有13%,远低于33%的欧洲平均水平,而这种情况与这种高密度的土地世袭制,外加“二战”后的农业大工业化不无关联。在一些农场,土质差到可以将半只手臂伸进泥土的裂口,从前吃1个萝卜就能补充的养分,现在吃8个都不够;而真正的农场主们也因劣土而丧失了市场竞争力。这一切,无不是给“公共的悲剧”这种假设打脸。

这种鼓励公共参与的精神之高亢,甚至完美地解释了“companionship”(陪伴)这个英语单词。根据词源学,“panis”指的是“坐在一起分享面包”的意思。

不仅如此,寻觅打捞食品的体验,也比超市买菜的体验好多了。在超市里,物欲的满足感消失得像德国艺术家克里斯蒂安·扬科夫斯基(Christian Jankowski)的箭一样飞快(《超市狩猎》,The Hunt,1992)。自动售货机更将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体验消解至零。与此相反,到民间社团里觅食,却伴随着一股持久的幸福感。额外的骑行、体力的消耗、被延迟的欲望等,似乎都不能消解这种幸福感——它包含了惊喜(陈列柜里的食品每次都不尽相同)、 小确幸(对不济的命运和瘪小钱包的掌握)、感激(对陌生人的仁慈以及参与者的艰辛付出)、正义(不让地球毁于垃圾和毒气的坑洼)……在所有这些丰富性当中,还掺夹了一种平淡而柔韧的友谊,一种多于熟人和水果小贩之间的古老默契,与其说它是“友谊”(friendship),不如说它更像是一种来自同温层内的“抱团”(solidarity),一种在地的点赞——而这一点,对我这个“陌生人”来说,实在是太重要了。它的在地性、附近性、现场感,它所提供的关于“融入”的即刻体验……一切都正是我所需要的。

这支运营团队叫“剑桥郡假日管弦乐队”,是本地工薪家庭中知名的企业型民间社团之一,靠廉价的学费和优异的师资,它每期都能招到数百名学生。而它的执行人员加起来却只有7位,分管宣传、招生、招聘、课程统筹、演出安排各种事宜。切除了行政管理的赘肉,省去了各种繁文缛节,7个人各司其职,神速又高效,至于那些戴着胸花、在幼小的孩子中帮忙维持秩序的则是每期临时招募的志愿者。

在所有的边界中,最难拆除的,恐怕就是阶级的边界了。而“剑桥郡假日管弦乐队”却“霸王硬上弓”,一试就是七十年。其实何止它一家?图书馆、自然保护小组、份地小组、老年活动中心、回归野生森林小组、社区食堂……至今,我所走访过的任何一家民间社团,无不做着相同的尝试。分享(commoning)公共空间最大的困难之一,也许就是“如何在分享它的同时,不加进某种领地感(sense of territoriality)或不赋予其某种特定身份”了。当有人说(哪怕出于政治正确的考量,并不真正开口)“这个空间属于富人,这个空间属于穷人,或这个空间属于黑人,这个空间属于白人”时,这个空间就已经伤痕累累了。而民间社团这种停留在附近和邻舍关系上的浅层尝试,或许依然触不到制度性歧视的根源,但它却展现了一种公共空间的可能性:当底层的邻居和中产的邻居为了某种共同的、切身的、在地的利益(比如共同抵御环境恶化,或合奏同一首曲子)而齐心协力时,一个个开启平行宇宙的对话框就打开了。

联结之美

(!!!!,我真的好爱这个词啊。)

英国的自然保护区大多隶属当地自然保护小组的义务管辖区。自行车道的修建将对野生动植物的侵扰降至最低限度,故而是自然保护小组们的首选。至于在哪里修,怎样才能不伤及生灵,则完全取决于自然保护小组与“国民自行车道网”之间的合作。显然,这两个功能各异的民间社团都没有一官半职,却心有联结,并全心全意致力于一种永恒的美。

每周两到三天,吉姆都会持特需人士乘车卡,坐村际巴士来到这里。刚开始,村际巴士公司还嫌绕道,不愿经过这家农场,在一次农场发起的签名请愿之后,它妥协了,从此成为方圆几十里将特需人士和农场连接在一起的交通纽带。农场的规模也逐渐扩大,不单有大棚暖房,还有恒温粮库、舞台和木工作坊。每周,超过100名特需人士分批到此学习农艺、养鸡和木工工艺,地方政府按约定付给农场一定的栽培费,即每人每天41.5英镑。这笔钱用来支付看护和指导员的工资,购买农机装置,添置营养土和交纳冬季取暖费。看护和指导员的工资,老实说实在不高,也就和当地平均工资齐平,打开英国慈善机构工资报表,具体到小数点后的两位数都可以一一查到。好处就是,这样一来,农场的开支基本能达到一个持平状态了。能“持平”,就是“永续”(Sustainable),农场因而活了下来,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名字,“蛇廊农场”( Snakehall Farm)。

买家通常不是游客,而是每天互相点头致意的街坊邻里,即“附近”的创建者和受益者。

除了“再想象资源中心”,附近的许多民间社团,也都不遗余力地与农场进行着各种合作。屹立在农场中心的一架崭新的多功能农耕机,就包含着我的挚爱“以马忤斯流浪者中心”的6000英镑捐款——相当于售卖100个旧衣柜,或500件旧衣服和1000套旧餐具所得的收入总和。

整个农场的运行体系,像深远而清冽的星空。附近居民、地方政府、民间社团、国民自行车和残疾人通道、巴士公司、社区食堂、工人合作社、圣诞露天集市、各家赞助公司等等皆是它的小行星。行星之间纵横交错的联结,以及这些联结迸发的新关系和可能性,构成了民间公共领域的生态系统。在某种程度上,它与大自然的生态系统是多么相似啊,由野马引出屎壳郎,又由屎壳郎带动起泥土、昆虫和鸟类乃至整片湿地的复兴。

在地的造乡

凭借在民间社团那里积累的丰富经验,我落脚的村庄,仅在10天之内就建起了一个近百人的“志愿者”团队,我也迅速成了该团队的一员。简单填了一份自我介绍之后,我便收到了一张工作地图,其中黄点为志愿者,红线范围内为每个黄点的负责区域,每个区域用绿色字母划分开来——我属于Z区。Z区内有五户老人,其中三户为独居寡妇。接下来的工作是印制表格:志愿者将自己的联系电话和负责事项,像帮忙去药房取药、遛狗、去超市买菜之类,一一填入表格之中。完了再将表格投入各区居民信箱。整个过程,描述起来像洗衣机说明书一样枯燥,实践起来却其乐无穷。当2020年的秋天来临的时候,我已经和负责区内的三位独居寡妇建立了患难与共的友情。

同样的模式,心照不宣地在整个英国迅速蔓延开来,我们把它叫作“共助模式”(Mutual Aid)。单剑桥郡本地的共助小组就有5300名志愿者。我们在脸书上发布各种求助、捐款或支援信息,除了救人,也救宠物和野生动物,我们还征求上书议会的签名,对各种不合理的决策提出异议。高科技也在帮忙,在英国新冠共助网(Covid-19 Mutual Aid)上,只需输入邮编就可以立刻找到附近的每一个共助小组,它们像细密的渔网一样,均匀地分布在英国的版图上。

疫情之初,蛇廊农场就把特殊学员送回了家,但这并不等于歇业,鸡要喂养,果蔬也要除草浇灌,种植和收割的重任落在了农场的教员和志愿者身上。奇妙的是,2020年的天气格外地好,风调雨顺,为农场的“不包装”绿色生态店提供了充足的货源,“不包装”因此得以推出社交距离内的送菜服务,前线工人成为优先投送的对象。就连“剑桥郡假日管弦乐队”也没有全面停课,它随机应变,推出了在线音乐课——这响应了历史学家尤瓦尔·赫拉利 (Yuval Harari)的观点,科技应该服务于人类的福祉。

(前提是有清晰的框架,清晰的需求,清晰的管理和协作)

英国纪实记者、生态作家乔治·蒙比尔特就不止一次地说过,那种以工厂和作业基地为核心的劳工聚合/抵抗模式,早已随工会的式微、零工经济、SOHO(Small Office Home Office)经济的出现而日趋瓦解了,人类的工作也变得越来越只剩糊口的意义。民间公共领域因此成了人类仅剩不多的宝藏,它的公共意识、在地性、无边界、联结性……它的所有特质都让它天然地具有一股自下而上的力量。

这一切,听起来很宏大,却绝非一个缔造个人里程碑的过程。对我来说,它是陌生的个体与在地建立私密关系的过程,是化解“无乡的焦虑感”的过程,是一个雨滴与溪流的汇合过程。尽管雨滴汇入溪流的运动,较之于时代的电闪雷鸣,是如此微乎其微,但我却偏爱它的微小。英国文化历史学家大卫·弗莱明曾说过一番意味深长的话:“大问题并不需要大规模的解决方案,一个行动上的基本框架,外加无数微小的对策就足够了。”

疫情中的英国社会:最糟糕的人管制着最坏的时代

不管执政党声称自己有多自由主义(liberalism),他们对苦难的想象力却是有限的。别说抵达那个“人们把行李顶在头上,冒着烈日,像象群一样走路回家”的印度,就是抵达他们自己的领土,恐怕都有一定困难。

清洁工不敢请假就医的原因很简单,他请不起假。因为他的公司,OCS,英国一家大型国际保洁维护服务集团,不愿为其雇员发放病假工资。如果他生病了,只能领到英国统一发放的“法定病假补贴”(Statutory Sick Pay)。

它的道义性,在马克思主义者大卫·哈维(David Harvey)的论述里,亦得到了充分的体现:“病毒在地域和经济生活中的扩散,依赖着霸权经济模式中那些早已存在的裂缝与缺陷。”

细想起来,大卫·哈维的理论的确很有见地。如果不是2008年经济危机,政府保银行不保冻死骨,就不会导致长达10年的公共福利紧缩;如果不是紧缩,全民医疗服务就不会大量失血,以至于到处拆东墙补西墙。而正是这万不得已的东拆西补,导致了数万老人的死亡。最强有力的证据之一是,3月7日,为给新冠病人挪出床位,在无法一一做病毒检测的条件下,全民医疗服务狠心下达了15000份出院通知,其中包括许多老人,他们刚露出一丝好转的征兆,就被迫不及待地送回了养老院。彼时,英国的感染案例已经超过了200起,安迪·琼斯(Andy Jones),我的一位在精神病养老院工作的医护朋友,仍得在没有防护用品的情况下,像平常一样硬着头皮继续上班。

根据英国国家统计局的数据,4月中,英格兰和威尔士的养老院内有7316人去世,其中死于新冠并发症的就有2050人——这只是短短一周内的数据。耄耋之年,人终有一死,但因传染病而死却是世上最孤独的死亡之一,别说吻别,就是见上最后一面恐怕也十分困难。第四频道拍到了“父亲在养老院中感染去世,女儿站在门外,伤心欲绝地敲打着双层玻璃窗”的画面,此中代价,是“失能调整生命年”无法衡量的。

我最喜欢的英国调查记者之一乔治·蒙比尔特,认为这场灾难的根源是“最糟糕的人管制着最坏的时代”。我忍不住重温了那部叫《大白鲨》的灾难片,里面那位市长,因其下令“不许关闭海滩”的壮举,曾一度成为鲍里斯·约翰逊的英雄偶像。

鲍里斯·约翰逊赞美撒切尔主义并不出奇,早在布灵顿俱乐部时代,约翰逊就是撒切尔的死忠粉,不只他,所有伊顿学霸基本上都是她的死忠粉。他们喜欢她,她也提携他们。她一鼓作气,以鲤鱼跳龙门的蛮力,让大半个英国褪去了战后的民主社会主义传统,回到了自由市场和大资本家的怀抱。二十多年后,这群男孩从小贵族长成了财团守门人,他们的信念更坚定了。因为2008年经济危机之后,底层阶级的生活跌到了谷底,工薪阶级只迎来了0.4%的工薪涨幅,而“1%”的收入,却涨了31.4%。

寻找替罪羊之旅:英国猎巫运动一瞥

为了在猎巫运动和屠杀异教徒之间找到关联,美国经济学家彼得·利森(Peter Leeson)和雅各布·拉斯(Jacob Russ)通过大数据,做了一番统计:三分之二的猎巫暴行,爆发于1550到1650年之间,即90%的宗教战争爆发期;在位于新教改革中心的德意志地区,猎巫运动最为如火如荼。根据最保守的统计(大部分死刑档案早已被销毁),从1450到1750年,欧洲约有60万人死于猎杀,其中德意志就包揽了40%的“巫尸”。在天主教越显式微,新教改革越迅疾的地区(德意志、法国、瑞士等),猎巫运动就越猖獗。两位经济学家还嘲讽道,猎巫这种手段,今天的政客们也在广泛使用,比如共和党和民主党之类。没什么比“利用某种所谓的外来威胁,引爆民众恐慌”更有效的拉票手段了。先找出外来威胁,然后为民除害,最后再收保护费。

巫师中也有男性,为什么猎巫运动中,85%的受害者都是女性呢?(在英国,这个比例是90%。)因此,猎巫运动又被称为某种意义上的Gendercide,即性别屠杀。有些答案是显而易见的:比如绝大多数女性不会读写,已婚女性没有财产权、经营权和上诉权,所以女人们招兵买马、聚众起义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等;再往下深挖,便不难发现,原来,它还有一个强大的厌女文化作为基础。

那是一个真正的悲惨世界,一如汉娜·阿伦特在《我们这些难民》(“We Refugees”)里的描述:“地狱,不再是某种宗教沉迷或臆想,而是一种实相,就像房子,石头和树。”

沃博伊斯村的大街小巷里,至今没有爱丽丝的纪念碑,我只看到街心的一座钟楼,1887年,为维多利亚女王在位五十年的庆典而建。钟楼顶上,避雷针似的,插着一枚铁铸的“骑扫把的女巫像”,颇具讽刺意味。十多年后,弗吉尼亚·伍尔芙到沃博伊斯村度假,住在圣抹大拉的马利亚教堂对面的一栋房子里。她觉得整座村庄“忧郁极了”。她写道:“到处都是阴沉的墓碑,刻着奇怪的图案和天使的头颅,很多墓碑没有名字。我仿佛走在苍老无名的,山丘掉落的尘埃之上。”

在整个事件中,最令琼·科尔斯动容的一个细节是,爱丽丝被正式逮捕之前, 一群拥有神学背景的剑桥学者涌进沃博伊斯村,围堵了她,并逼问其信仰。爱丽丝脱口而出的,不是“God”,而是“My God”。她斩钉截铁地说,我的上帝会拯救我,我的上帝会保护我,为我破敌雪耻。(My God will deliver me, my God will defend me and revenge me of my enemy.)“你看,My God,多么遗世独立的表述!在那样一个年代,面对一群那么显赫的人!”琼·科尔斯激动地说:“她的‘My God’,不是别人的上帝,而是一个属于她自己的上帝。”

更大的转机来自随后到来的启蒙主义。18世纪,自然科学、自然神论、宗教宽容、取缔酷刑、让女子也受教育等主张,开始渗入人类思想的荒芜之地。英国第一位女性主义者玛丽·阿斯特尔以及后来的女权主义斗士们,亦开始不遗余力地挑战起男性中心论的壁垒。

英国家庭史一瞥:惩罚与反叛

每逃离一步,就离父母,以及他们终身拥抱的体制和价值观远一步。我曾以为这就是“胜利”,但当我看到西方主流社会的子女并不需要“逃离”,似乎一出生就享有那种“成为你自己”的自由时,我的胜利感被渐渐击溃了,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挫败。

在荣格看来,希腊神话是通过无意识的水光投射到人性幕墙上的大海,包含了存在的各种真相:“神话是最早也是最重要的精神现象,揭示着心灵的本质。”

它似乎是由若干条血红色的平行线组成的。第一条,男性可以任意剥夺女性的权力(盗用神谕,让牛去强奸女性并迫使其怀孕),这种剥夺是通过暴力实现的;第二条,君主掌握着平民的性命,可以任意地让地狱(弥诺陶洛斯)吞噬不服帖的人,包括战俘、异端和囚犯,这种无上的权力也是通过暴力取得的(表面上弥诺陶洛斯是“神”派来的屠夫,而真正的暴力实施者却是君主和维护其统治地位的宗教裁判所);第三条,父母掌握着子女的生杀大权,父母只有把孩子(童男和童女)当作牺牲(献给弥诺陶洛斯),才能逃过地狱之劫。

这个围绕着“规训和惩罚”的问题,在一百年前,尼采也看到过,但尼采认为“惩罚的欲望”是天生的,根植于人性深处。在这一点上,我更倾向于卢梭的观念,他否定了这种欲望的“天生性”(innate instinct),他还否认了“婴儿戴罪而生,故天生邪恶”的“原罪说”,他认为孩童本性即善,需要的不是惩罚,而是引导。他在1762年出版的《爱弥儿》一书中,把自己想象为初生儿爱弥儿的老师,引导爱弥儿走向自由。他说道:“自然之神创造了所有至善的灵物,人类却画蛇添足,要把它们变邪恶。”在卢梭的哲学观里,清教徒的道德是成人世界强加给童年的枷锁。如果一个小孩子做了错事,比如打碎了一只花瓶(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),是不该受道德责难的,该受谴责的是父母,父母不应该将易碎品放在小孩子够得着的地方。

1789年,威廉·布莱克出版了他的代表作《天真与经验之歌》(Song of Innocence and Experience),里面写道:“……我做成一支乡土味的笔/我把它往清清的水里一蘸/我写下我快乐的歌/孩子们个个都听得欢喜。”

记得第一次读它,我并不觉得震撼,我当时并不了解它的时代背景,渐渐地我才明白,这组用18世纪童谣形式创作的诗歌,是布莱克对中世纪那扇黑暗的窗户投掷的一枚手榴弹。它赞美童真,反对童工、体罚以及家庭内部一切针对子女的精神和肉体虐待;它肯定人的个体价值和自由意志,主张把子女当作“个体的人”来对待……这一切,在工业革命初期的英国,是相当癫狂的。

比布莱克稍晚的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威廉·华兹华斯受他的感染,也创作了一些赞美童真的作品,其中最著名的是《颂诗:忆童年而悟不朽》(“Ode : Intimations of Immortality from Recollections of Early Childhood”)。在诗中,华兹华斯用含蓄的手法批判了宗教桎梏对童年的迫害:“幼时遇见天国的明辉/慢慢成长/却被牢笼的阴影追随”;同时他亦表达了对“母性回归”的渴望:“大地母亲的双膝下,欢喜漫溢/渴望她自身的天性/纵使只是慈母之仁/也不见得就是不正之念”。

在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顶峰年代,狄更斯的《雾都孤儿》出版了,这是英国第一部以儿童为主角的小说,无数人为它感动落泪,人们仿佛第一次看到孩子们那脆弱、敏感,像洋葱一样多汁的心灵世界。

启蒙运动之后,英国又经历了女性选举权运动、性文化解放运动、性别平权运动等等,这些变革一步步地改变着以父权为核心的传统英国家庭结构。1904年,英国议会终于颁布了《防止儿童虐待法》(Prevention of Cruelty to Children Act);1959年,联合国大会通过了里程碑式的《儿童权利宣言》(Declaration of the Rights of the Child);1987年,英国彻底废除在公立和私立学校中使用体罚;2002年,英国立法禁止家庭内部一切有害子女身心健康的暴力行为。半个世纪以来,英国主流的教育方式也从历史上的威权型(Authoritarian),逐渐演变为今天的权威型(Authoritative)。

托尔斯泰说:“所有,我所理解的一切,皆因爱而明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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